五、五受阴
一、
有五受阴。云何为五?色受阴,受、想、行、识受阴。若沙门、婆罗门以宿命智自识种种宿命,已识、当识、今识,皆于此五受阴已识、当识、今识:我过去所经如是色、如是受、如是想、如是行、如是识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五受阴,是刘宋时期天竺沙门求那跋陀罗的译语。到了唐朝,鼎鼎有名的玄奘大师则译为五取蕴。五受阴与五取蕴译法虽然有别,但所代表的含义并无出入,受和取同样是表达「纳入」这一活动,阴和蕴则要形容一种「积聚」的状态。仅由字面上的意义即已相当精准地传述「五受阴」的内容。
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是组成生命的五种机能,它们不像生产线上的机械,具备着固定的状态持续运作以制造成品。五受阴较像季节轮替或风雨雷电这些自然现象,现象必须等待因缘际会才倏忽展现,并于条件不再时便随之散灭,虽没有坚实的存在本体,不过它们的作用显著,教任何人都无法漠视。生命不是静态的,得靠五受阴接连不断地运作以维持存续,因此生命是由五受阴的现象不断积聚而得以延续。五受阴的积聚不是空间上的堆栈而是时间性的累积,所累积的便是活泼泼,有学习、有经验、有成长的生命历程。
因为五受阴仅以现象的状态呈现,不可能长久保持而不衰竭,所以生命活动的目的就是不断地纳入新的五受阴,若期盼生命能够延续,就必须不断摄取新的五受阴,一旦终止这种运作,生命便无以为继。不断纳入、积聚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这种生生不息的活动,就称为生活。
向来,佛陀总是广说五受阴,较少简略地谈论身(生命)。因为众生所理解的生命都相当的含混笼统,有人写了这么一首诗: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拋。诗人将爱情与自由独立于生命之外,好似生命不包含爱情与自由!事实上他误将色受阴(身体)当作生命的全部了。而爱情大抵是对受受阴(感受)的执取、自由是对行受阴(意志)的执取,不论色、受、行都包含在五受阴之中,都属于生命的一部份,不能独立于生命之外。这便是世人对生命的认识不清,人们总是很难厘清生命的全部内涵,唯有佛陀能简单明确地一语道破──生命只是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五种功能的交互作用。
所有的人,任凭是再有天赋、再有思想的哲学家、科学家、思想家、宗教师、预言家乃至大修行者,他们的经验、心得所能推论的一切学识与认知,全部得自五受阴。不论是对过去的了解、对现在的认知或对未来的推断,全都是凭这五受阴去了解、认知及推断。人们的知识所凭借的不过是从自己的身体、感受、印象、思想、辨识得来的经验。而每一个人五受阴的活动经验都有着不同于他人的独特风貌,所以真理便不可能是透过某人五受阴的心得所架构出来的,因为没有谁的五受阴能符合所有人的观感。
不过也正因所有人的认知全部得自五受阴,所以有心要寻求放诸四海皆准的绝对真理,唯一的方法就只有从探究五受阴下手。当排除了由五受阴所经营的各式各样烟幕,直探五受阴的真实面目,便是真理如实显现的时刻。
虽说如此,但包括精研佛法的佛弟子在内的绝大多数人,都对五受阴不甚明白,当然也就难以认知真理、认识自己的生命真象了,是以有必要将《契经》中对五受阴的解说一一列出。
云何色受阴?所有色,彼一切四大及四大所造色,是名为色受阴。复次,彼色是无常、苦、变易之法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四大是地、水、火、风,这是佛法中的常识。地指物质、水指聚合、火指能量、风指运动。这四大明指着五受阴中的色受阴,一般的说法是身体,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由这四大所组成。并且它是无常、是苦、是不断改变的一种现象。
但是偏有许多研究佛法的学者,在解说色受阴时,往往将整个宇宙万物全都纳入色受阴的范畴,因为它们也是四大所造。这便完全误导了修行者对五受阴、对生命、对法的认识,因此再录一段经文以资说明。
若可碍可分,是名色受阴。触所碍,若手、若石、若杖、若刀、若冷、若暖、若渴、若饿、若蚊、虻、诸毒虫、风、雨触,是名触碍,是故碍是色受阴。复以此色受阴是无常、苦、变易法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宇宙万物中的哪些物能被「刀、杖、渴、饿、蚊、虻、毒虫」这些事物所伤害?也唯有众生的身体了。色受阴并非漫无目标地遍指宇宙万物。佛陀讲解五受阴,并非只为创立一种堂皇富丽的学说以充实人类的知识,而是为了帮助众生认识生命的真实相貌,进一步更要能解决生命苦迫的困境!是以佛法的内容,绝不会天马行空地作些无关众生切身问题的发挥。
除了色受阴,生命中还有四种非物质的功能,分别是受、想、行、识四无色阴,它们的内容《契经》之中也有清楚的解释。
诸觉相是受受阴,何所觉?觉苦、觉乐、觉不苦不乐,是故名觉相是受受阴。复以此受受阴是无常、苦、变易法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这里「觉相」特别指感觉:苦的感觉、乐的感觉、不苦不乐的感觉。感觉的功能称为受受阴,一般人认为人类感觉的范围十分广泛,举凡悲欢离合、酸甜苦辣乃至疼痛痒麻等等,无不纳入感觉的领域,但这又是犯了笼统的毛病,心境、味觉、触觉等等,它们各属不同的领域,在《契经》中另有它们的地位与解说,在受受阴的范围内总共只包括了三种受:苦受、乐受、不苦不乐受。不过情感、滋味等确实是有深深地撩动人们的苦受、乐受、不苦不乐受的作用。例如:文学艺术令人感触良深,但它们所引起的感受仍出不了苦、乐、不苦不乐这三受:一首歌或是难听(苦)、或是好听(乐)、再不然就是起不了共鸣(不苦不乐),没有第四种感觉了。更何况文学艺术要引起人们的感受,还得经过想、行、识的运作,一个从不曾受过西洋文化熏陶的人,恐怕无法分别歌剧是否精彩。
佛陀将受受阴很单纯地限定于苦受、乐受、不苦不乐受,是看透了众生错纵复杂的感觉,其实只是这三受的交互运作。既然感觉的内容只包含了三受,称为受受阴也就理所当然。
诸想是想受阴,何所想?少想、多想、无量想、都无所有作无所有想,是故名想受阴。复以此想受阴是无常、苦、变易法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想受阴是呈现在心中的影相、是脑海中的印象,不论是单纯的印象、复杂的印象、无有止尽的妄想纷飞、或根本记不起一点印象!全都属于想受阴的运作。现今白话文的词句运用,很容易将想与行混在一块:「我今天想清洗被单」。这句话中的「想」已不仅是印象的浮现,它是一种行动计画,属于行受阴的范畴,并非句子中有个「想」字,就代表是想受阴。
为作相是行受阴,何所为作?于色为作,于受、想、行、识为作,是故为作相是行受阴。复以此行受阴是无常、苦、变易法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行是造作的意思,整个生命的活动都是造作、都是行。生命的活动仅是五受阴的运作,色的运作,受、想、行、识的运作。色、受、想、识的运作各有所指,行的运作又是什么?这里,行专指思惟、筹量、决议等属于意志的活动。
别知相是识受阴,何所识?识色,识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,是故名识受阴。复以此识受阴是无常、苦、变易法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识是辨认、识别的功能,举凡一切认识、辨别的能力都属于识受阴。通常人们认为认识作用是非常广泛的,可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不论聊天、看报、求学等,无不是为了增加知识、满足识受阴,人们总认为认识的对象是多样而复杂的。
但佛陀却指出,众生所能认识的对象只是六种感官所能接收的讯息──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。这种对「识」的诠释有助于明确地认识识受阴:一般说起常识、知识,很可能觉得是后天、外加的,但若能明白识是将感官接收到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的各种讯息加以辨认、赋予意义,那么就能清楚的分别,识受阴不是外在灌输而来的,是生命中一种处理资讯的活动。
介绍过五受阴各各不同的功能之后,便可进一步分析为什么佛陀总是广说五受阴,而少提生命(身)。例如:愤怒的父亲气忿地数落子女:「我辛辛苦苦工作赚钱养家,从不为自己打算,一切都是为了你,而你却这么不长进。」
例中的父亲之所以不辞劳苦地辛勤付出,并非为了「你」而是为了自己的五受阴:识受阴将眼前这个孩子与其他孩子分别开来──他是我的骨肉。于是激荡了受受阴(深浓的父爱)及想受阴(深重的期许),所以引生行受阴(再辛苦也要哉培他)。平心而论,这是为了满足生命中的受、想、识受阴而辛勤工作,怎能说不是为自己打算?
而后孩子的言行不符自己的想受阴(期望),尝到苦受(觉得辛苦没有代价),于是行受阴跟着活动(大发雷霆)。面对所有这类的事件,一般人总认为:「我」辛苦付出,「你」令我失望。出差错的似乎不在「我」自己而是孩子「你」!问题总是出在周遭的人、事、物;而「我」总是无辜的受害者。
光谈生命容易模糊问题,例中的父亲只将辛勤工作当成自己的生命活动,却不知其余四受阴的运作也是自己的生命状态。由于这位父亲对自己五受阴的无知,以致对于自己盲目地受五受阴摆布一点警觉都没有!不了解五受阴是为无明;糊里糊涂地任五受阴愚弄是为烦恼。一个烦恼无明的父亲,如何教养出没有烦恼无明的子女?
从佛陀智慧的眼光看来,世间一切问题都出在每个人自己的无明与烦恼,如果一切众生都断除了自己的无明烦恼,天下也就太平了。
假使烦恼的原因是外在的,那么佛陀有心教导众生断烦恼,就必须开办一所综合大学及研究所,并且还要随着时代的演进,不断开设新的科系;随不同的民情风俗开办地方性的特殊教育,以应付不同时空、多元化的烦恼。
然「生也有涯,学也无涯」,断尽烦恼岂不就永无指望了?正因为一切烦恼很单纯地只是源于自己五受阴不稳定、不安适、不能自主的性质,所以佛陀耐心解说五受阴、教导断除烦恼的灭苦之道。
二、
云何受受阴?谓六受身。何等为六?谓眼触生受,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触生受,是名受受阴。复次,彼受受阴无常、苦、变易之法。
云何想受阴?谓六想身。何等为六?谓眼触生想乃至意触生想,是名想受阴。复次,彼想受阴无常、苦、变易之法。
云何行受阴?谓六思身。何等为六?谓眼触生思乃至意触生思,是名行受阴。复次,彼行受阴无常、苦、变易之法。
云何识受阴?谓六识身。何等为六?谓眼识身乃至意识身,是名识受阴。复次,彼识受阴是无常、苦、变易之法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这是佛陀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四无色阴:四无色阴的活动,全是仗着感官接收资讯而运作。会生起感受总是因为看到、听到某些境界而触景生情,想象、思虑、辨认都一样,没有不须其它条件而能独立存在的精神作用:应届毕业生在骊歌响起时,不禁生起依依离情。这种情感并非潜伏在生命中的一种元素,而是被环境的气氛所挑起的,一个没有就学经验的人,自然无从体验同窗好友即将各奔前程的心情。
众生所有的精神活动,都得藉由资讯的刺激而推动,没有所谓「本具自性」或「灵魂」之类的精神主体存在。至于为什么每个人、每个众生都有不同的风格、性向、气质?那是因为遇到境界时,大家的受、想、行、识都各自呈现不同的随机反应。
何以称为身?在经典里,除了眼、耳、鼻、舌、「身」、意六入处,及「身」、口、意三业中的「身」特别指色身,其余提到的「身」辞义相当于白话文中的生命。众生除了将身体看作是生命之外,也将这受、想、行、识四种精神作用都认为是生命:护子情深的母亲将亲情(受受阴)视为生命、艺术家将创作(行受阴)视为生命。或者有人认为守财奴将金钱视为生命,其实守财奴所执取的是金钱的价值,只要是符合相当的价值,将钱换作房地产或有价证券,爱着的程度仍是一般无二。价值是识受阴的辨识功能所赋予的,所以实际上守财奴视为生命的是识受阴不是金钱。
唯独五受阴能令众生视为生命,若有其它事物令众生珍重万分,那也是由于五受阴赋予它们特殊的意义,终究不脱对五受阴的执取。五受阴不仅令众生视若性命,事实上生命根本就是由五受阴组成。试想:倘若短缺了五受阴,可还能成为生命?可还有灵性?
因为四无色阴的运作全靠六根接收资讯所引发,再加以此四无色阴同属众生的生命,因此佛陀以六受身、六想身、六思身、六识身来形容四无色阴的特性。
有时,佛陀提到四大所成身,指的便是色受阴,和四无色阴一样,它也是生命的一部份,但它不同于四无色阴,色受阴非由感官接收讯息所引生,是由地、水、火、风四大所组成,所以它不称为六色身,而称为四大所成身。之所以将身体称为色受阴,是点出它属于物质的特性,它属于色界,有可分解的性质,不同于无形无质的受、想、行、识四无色界。
三、
今当说譬,夫智者以譬得解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无论佛陀如何解说五受阴,总一定得特别强调它们是「无常、苦、变易之法」,而这无常、苦、变易法的体悟,便是知法见法的重大关键。在一篇较长的经文中,佛陀生动地将五受阴是无常、苦、变易法的确实形态,以色如聚沫、受如水泡、想如野马(海市蜃楼)、行如芭蕉、识如幻术的譬喻作了具体描述。
虽然聚沫、水泡、野马、芭蕉、幻术这五种事物的性质,同样都是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;但它们却也各自俱备不同的特殊形态,恰如五受阴各俱不同的性能。因此这五种譬喻,能够很传神地引导人们透视五受阴的实相:
譬如恒河大水暴起,随流聚沫,明目士夫谛观分别。谛观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。所以者何?彼聚沫中无坚实故。如是诸所有色,若过去、若未来、若现在,若内、若外,若粗、若细,若好、若丑,若远、若近,比丘!谛观思惟分别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,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所以者何?色无坚实故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聚沫总是整团、整团地聚结在一起。在水力的冲激下,整团聚沫之中不断有新的泡沫生起,也一直有旧的泡沫破灭,细察聚沫的结构,一直都不断地在汰换中,没有哪个单一的泡沫是实质的主体;但整体看来,它们总是维持着同样的形态,漂荡在水涡之中。不但乍看之下会误以为那是个实体,甚至还能将它们捧在手中,体会到它们的质感。但每个稍俱常识的人都会知道,聚沫只是借水力冲激而暂存的现象。
色受阴就如同聚沫。在食物的维持下,身体中的各种细胞不断地新陈代谢,神经元中的电位不断转换,总观整个身体结构,全都不断地处于代谢的状况,虽然总是有个色身在发挥着各种功能,却没有不被替换、不愁坏损的实质主体;这个能吃、能睡、能活动的身体,不但总令人误以为是个实体,甚至还能主动对外显示自身的存在。但若深入地观察就能发现,身体只是凭着各种养分不断供应才能维持的有机体,其中找不到独立于一切条件之外的主宰者。
色受阴这种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的性质,业已证明身体的无我性。
不同于聚沫的是,没有任何事物会令聚沫引起痛苦,但身体会!它怕冷、怕热、怕饥、怕渴、怕病、怕痛、各种状况都可能伤害到身体。虽然有些情况能令身体感到舒适,例如坐在舒服的沙发上,但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,不出数小时身体又会别扭地发出不安的讯息,造成痛苦的不是沙发而是无常的身体。这就是色身无常即苦的道理!
并非外在的事物迫使身体承受无常与苦,而是身体的存在本身就是无常、苦!身体不断地驱向老死,并且不能安于任何不变的状况,例如只呼不吸、只醒不睡,一旦固定下来就会痛苦;但身体又有渴求安定、平静的需求,不断地活动、变换状态令身体疲惫、衰弱直到老病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,只要有身体存在,痛苦便无有休止。于是佛陀将这类似聚沫的身体现象,作了既恰当又实际的形容: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
诸比丘!譬如大雨水泡,一起一灭,明目士夫谛观思惟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。所以者何?以彼水泡无坚实故。如是比丘!诸所有受,若过去、若未来、若现在,若内、若外,若粗、若细,若好、若丑,若远、若近,比丘!谛观思惟分别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,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所以者何?以受无坚实故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水泡不同于聚沫,水泡是由雨水打在水面上所激起的,一起一灭,其间存留的时间相当短暂,它们此灭彼起,互不关连,不会聚集在一块。
众生的感受便如水泡,当感官接收到讯息,这些讯息所代表的意义,触动精神作用而生出感受,如同雨水触动水面使水泡生起,例如:正陶醉在长辈的赞赏声中,马上又因同侪的讥讽而勃然大怒。感受一起一灭,比起色身的存在,相形之下显得非常短促。前者陶醉的情绪不会与后者的勃然大怒的情绪聚合在一起,它们此灭彼起,不相统属。感受待条件而生成,而且维持的时间相当短暂,清楚地显示着它的无常与无我。
感受也有不同于水泡之处,水泡不会引起痛苦,但感受会!感受不能保留、不能指定也不能避免:被长辈赞赏的喜悦不能保留终身、不能保留几年、几月、几天甚至短短几小时,乐受终要灭去;而苦受总是出乎意料地出现,同侪的讥嘲不请自来,既然来了,也无法不起苦受、无法只选择乐而排拒苦;就算杜绝了所有受刺激的机会,镇日闭门不出,仍避不开感受,很快就发觉仅仅只是无聊便已令人难以忍受。
痛苦来自感受本身,不能怨怼外来的刺激。只因有感受的能力,才会受到刺激;只要仍会感受,痛苦便如影随形。因此佛陀将这犹如水泡的感受现象比喻为: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
诸比丘!譬如春末夏初,无云无雨,日盛中时,野马流动,明目士夫谛观思惟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。所以者何?以彼野马无坚实故。如是比丘!诸所有想,若过去、若未来、若现在,若内、若外,若粗、若细,若好、若丑,若远、若近,比丘!谛观思惟分别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,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所以者何?以想无坚实故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野马又称阳焰、鹿渴,也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,它是在干燥、广阔处,因烈日暴晒而产生的幻影,最常见的例子是远处地面有一滩水,常诱得口渴的野马、鹿拼命奔驰,但奔至近处却什么都没有。
想受阴便如野马,它们以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各种方式浮现,肩负着回忆过去、拼凑消息、想象未来的职责。许多令人熟悉的经验如恐惧、欣慰、忧虑、振奋、沮丧、羞愧等,往往只是由于想起了某些情景,想受阴大有令人心竞神驰的魅力。
可是不论它们如何逼真、如何使人感到身历其境,终究不过是幻影,无有真实。例如遇上了不愉快的事,旁人常会劝慰:「别老望坏处想,换个想法也就觉得满好的。」如果想受阴真实不虚,还能让人「换个想法」?再教人刻骨铭心的心境,只需轻盈不落痕迹地一转念,一切立刻都滑稽异常地消失无踪,这种深具讽刺性的戏剧效果,正是想受阴的拿手好戏。
然而却没有人真能认清想受阴的虚妄面目,人们沉浸在想受阴虚拟的世界中,任由它左右着自己的行为、感受及思虑,陷于莫名的喜怒哀乐、忧悲恼苦难以自拔。
阳焰是旷野中的幻影,而想受阴是脑海中的幻影;阳焰驱役野马、渴鹿,想受阴则煎熬众生自己的身心。因此,佛陀同样给予它实至名归的形容: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
诸比丘!譬如明目士夫求坚固材,执持利斧,入于山林,见大芭蕉树,臃直长大,即伐其根,斩截其峰,叶叶次剥,都无坚实,明目士夫谛观思惟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。所以者何?以彼芭蕉无坚实故。如是比丘!诸所有行,若过去、若未来、若现在,若内、若外,若粗、若细,若好、若丑,若远、若近,比丘!谛观思惟分别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,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所以者何?以彼诸行无坚实故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芭蕉是一种草本植物,它那粗壮挺直的「树干」,事实上是由整束的叶梗所组成,因此虽然看似栋梁之材,却不含任何实质木料。没有经验的伐木工人,惑于芭蕉树雄伟的外貌,欢欣鼓舞地砍倒芭蕉,去掉根、叶,剥开柔软的树皮,企图获取其间的木心作为建材。但是剥开一层又有一层,直剥至最里层,始终寻不到一丝木料。
行受阴便如芭蕉树,人们总是对自己的思想、行为深具信心,相当认真地为自己的生命活动作种种规划:小从饮食、衣着的挑拣,大至为未来前途的布局。人们分分秒秒、岁岁年年,意气风发地筹量、计划、进行,似乎不能这般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,必然构成了极大的不幸,生命的意义就此荡然无存。然而,正如卧病在床的老者,回顾一生追求幸福理想,终究不过一场黄梁梦。这岂不正如芭蕉?堂皇富丽的形象之内并未包藏具有实质价值的内涵。
樵夫可以从经验中获取教训,往后再不从芭蕉树中求取木材。但迷信于自己行为能力的众生呢!何时才能明白行受阴仅是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的现象?通常提到这一点时,世人总是不经深思地径自解读成:「如果什么都不想、都不作,不就成了废物!」然这也正是佛法超越世间之处。
首先必须明白,生命一切的活动,大体而言只有一个目的:持之以恒地追求幸福快乐并满足自我的价值。但人们没有体悟到行受阴本身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的性质。以无常、苦、非我的基础,想建立常恒、快乐、自我的成果,岂非庸人自扰?
有两则神话能将人们这种渴望以思想、行为构筑不朽自我的徒劳与悲哀,表达得淋漓尽致:一是中国神话中伐桂的吴刚;一是希腊神话中推滚巨石上山巅的薛西弗斯。吴刚必须砍倒一棵斧头一抽离树身斧伤立即愈合的粗大桂树;薛西弗斯必须将巨石留在山巅上否则就得重新由山下往上推。在没有完成既定目标前,他们得一直继续工作下去,永不止息,这令他们永无止尽地承受着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的痛苦。在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的生命现实中,众生妄想要仗势行为能力追求到人生的福祉与自我的满足,恰与这两位悲剧人物如出一辙,永无达成使命之时、永无止息之时,也永远逃不开承受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这百般痛苦的命运。
诸比丘!譬如幻师、若幻师弟子,于四衢道头,幻作象兵、马兵、车兵、步兵,有智明目士夫谛观思惟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。所以者何?以彼幻无坚实故。如是比丘!诸所有识,若过去、若未来、若现在,若内、若外,若粗、若细,若好、若丑,若远、若近,比丘!谛观思惟分别。谛观思惟分别时: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,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所以者何?以识无坚实故。【契经 五阴诵】
所谓幻术,便是今人熟悉的变魔术。从前的幻师在街头变出军队威武的幻象,现代的魔术师则时兴在台上使人飘浮,或将人锯成两段。不论幻术或魔术,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那只是一种巧妙的障眼法,绝非事实。
识受阴便是每个人、每个众生都与生俱来的,如幻师一般的认识能力。但所认识的内容一如幻术,也是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:在父母眼中,总是自己的孩子最可爱;起诤执时,错总在对方;到了陌生的地方,觉得处处充满「异」国情调。在讯息的限制下,人们只能拼凑些主观的、不真实的认知。
且不论这些只需换个立场、角度就会截然不同的主观认知,即使是一般客观的知识,从识受阴自身立场来看,也是同样的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。例如:三角型的面积等于底乘高除以二;水往低处流;地球是圆的。这些「颠扑不破的真理」,并不能证明识受阴也同样颠扑不破,因为识受阴本身没有同那些定律一起永恒不变:实验室中的科学家,很可能忽然发现肚子饿了,于是识受阴忙着辨别午餐的最佳解决之道,科学知识剎时被拋到九霄云外。
识受阴受条件操控且又瞬息万变的事实一直被忽略,人们顽固地确信自己的识受阴所编造的认知,以致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因坚持己见引起的纷扰,不论是孩子们的拌嘴争吵、不同民族宗教的竞争仇视、国与国间的武力战争,无非起因于彼此间识受阴所罗织的认识起了冲突。
人们能看出幻术、魔术是障眼法,无有真实,却看不出自己的认识作用也是障眼法、无有真实。倘若误以幻术为真,尚且不会造成重大损失,但误以识为真实,则使得世间多事、苦难不断。佛陀给人们一个震聋发瞶的忠告,让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识受阴,揭发它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的真相。
这聚沫、水泡、野马、芭蕉、幻术五种譬喻,应该能令人深刻体会到五受阴「无常、苦是变易法」的真相。但经中还有一个令佛陀不厌其详、再再叮咛的重点:谛观思惟分别!
佛法不能仅当作一门学问般摆在案头,像是计算数学或推论化石年代般,用一种兴趣、专注却事不关己的态度作研究,这种方式只能使研究者累积更多世间知见,对于生命苦难的解脱完全没有丝毫帮助。
若希望能如多闻圣弟子般,从佛法中获得真实利益,就必须诚恳地以自己的生命作为剖析的对象,认真地对自己进行检视。是以,当读至佛陀说:「当观诸所有色若过去、若未来、若现在,若内、若外,若麁、若细,若好、若丑,若远、若近,比丘!谛观思惟分别。」之时,就得实实在在地观察思惟自己的色身,是否它的过去、未来、现在,内、外,麁、细,好、丑,远、近,的确都是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?是否的确都是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?色身的检视之后,依序检视自己的受、想、行、识四种功能,直到能以自身的体验证实经文为止。
佛法不是宗教,虔诚的信仰无助智慧觉观;佛法不是学问,逻辑的推论犹如歧路亡羊。佛法的目的,只是很单纯地帮助人们透视自己生命的真相,再指引一条使人们对自己的生命有所交代的途径。当审视过自己的生命现象之后,发觉佛法果然是正确的,那么就承认它、接受它的指导;若认为它不切实际、无所助益,那么大可直接否认它、拒绝它的理论。佛陀从不因他人不接受正法而感到沮丧,但佛陀相当谨慎地照顾每一个弟子,不使他们对佛法有所误解。
四、
佛告比丘:「比丘!色为常?无常?」
比丘白佛言:「无常,世尊!」
「若无常者是苦耶?」
比丘白佛言:「是苦,世尊!」
「比丘!若无常、苦、是变易法,圣弟子宁复于中计我、异我、相在不?」
比丘白佛言:「不也,世尊!」
「如是受、想、行、识为常?无常?」
比丘白佛言:「无常,世尊!」
「若无常者是苦耶?」
比丘白佛言:「是苦,世尊!」
「比丘!若无常、苦、是变易法,圣弟子宁复于中计我、异我、相在不?」
比丘白佛言:「不也,世尊!」【契经 五阴诵】
这是一段相当重要的问答,不但是因为它在经中出现的频率相当高,更有许多实例显示,这段问答引导弟子有条理地自省,从而得证出世间圣果。
首先将经文中几处专门术语略为翻译,之后便能同佛世的弟子们,一道顺着佛陀所引导的思惟理路,透视生命的奥秘。
变易法──法可以理解为法则或事物,但依五受阴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的特性而言,则译为现象最为贴切;变易,很明显地就是不断改变的意思,所以用「不断变动的现象」来解释再恰当不过。
计我──当作我、认为就是我。
异我──我以外的、属于我的,意为另有一个真我,所讨论的主题(五受阴)属于那个我。
相在──有两种情形,一是想象我如神一般是很伟大的,短暂而渺小的五受阴只是我中的一小部份,只是为我的存在作一种示现、一种证明。其二是认为我是相当精致巧妙的,隐匿在五受阴之中,是整个五受阴意义、价值、灵魂的所在。不过绝大部份的人仅只是想象受、想、行、识是在色身之内运作的。
接下来可以思惟佛陀提出的问题,但仍勿忘诚恳地以自身的生命现象作为省思。
问:色身是永恒不变呢?或是不断改变?
答:这个问题较简单,大家都看得出来身体的状况不断改变,答案是无常。
问:既然无常,是不是痛苦的事情?
答:这就较需要深思了,一般人可能以为不痛苦,但只要理解到身体仅是一种现象,它必须靠饮食、运动等等条件的支撑,只要条件供应不顺遂,身体现象的存在便受到威胁而感到痛苦。更何况再美丽、健康的身体,也很快就得面对老、病、死,答案其实显而易见,变动不定的身体是痛苦的。
问:如果身体只是一种无常、苦,不断变化的现象,听闻过真理的圣弟子,还会认为身体是我、属于我、或身体之中隐藏一个我?
答:只要是人、是众生差不多都有这种概念,也许认真思考过、也许只凭直觉,总认为身体就是我、身体是我的、或身体中有个我。但既然身体只是一种变化不定的现象,又怎能是我?又怎能被我所拥有?又怎能在里面藏着一个我?答案仍是否定的。
问:感受、印象、思考、辨识四种作用是永恒不变的?或是分分秒秒变换不定的?
答:或许有人会认为,这些精神上的能力他始终一直保有,他一辈子都能感受、记忆、思考、辨识,若有下一生,可能还一起带过去!但读过聚沫等五种譬喻,应该很容易了解,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,所谓的能力也不过是藉由条件暂时触发的。透过对自身的深入观察可以得到确认,受、想、行、识是无常的。
问:既然无常,是不是痛苦的事情?
答:倘若没有深刻的自觉,这问题是很难回答的。忘情投入生活之中从不自我反省的人,大概会继续执迷不悟地追逐各种经验;唯有从广袤的视野回瞰自身,看清为了维持瞬息生灭的受、想、行、识得以延续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!才能惊觉自己如此枉受艰辛困苦是多么不值得。无常的受、想、行、识是苦!
问:若受、想、行、识无常、苦,是变易法,圣弟子仍会将它们视为我、我的、或我存在于受、想、行、识之中;受、想、行、识存在于大我之内?
答:受、想、行、识这四种无常、苦、变幻不定的现象就如同一阵风、一道彩虹,没有自性、没有实质内涵,不能将这些现象当作是我;我的;我在其内、其外。
不论是人、是其它众生,生命存在的事实就显现在五受阴的活动上,离开五受阴无所谓生命存在!佛陀从不否认五受阴,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的作用事实具在,任谁也否认不了。但佛陀否认这个由五受阴组成的生命现象中具有实质的自我,生命无常、苦,不断变易的现象中没有任何实在、不变的本质可视之为「我」。
显而易见,五受阴不是我!五受阴不属于我!五受阴之内、之外也都没有我!五受阴演出一幕幕精彩的情节──生老病死忧悲恼苦项项不缺,但每段扣人心弦、感人肺腑的情节,都只是些无所有、无牢、无实、无有坚固的虚幻现象。
为谁辛苦为谁忙?倘若人们日日夜夜、岁岁年年乃至生生世世,努力、辛苦的结果,却没有实质的自我可获得收成、获得荣耀、获得满足,每一次忍受压力、每一次计较钻营、每一次寻寻觅觅、每一次精心策划、每一次艰苦奋斗,全都只是为了营造下一幕如病、如痈、如刺、如杀,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的不实现象,究竟何苦来哉?
《契经》中记载了许多圣弟子,在经过这番问答后,当下看穿生命实况,体悟生命的真理,见法证入初果须陀洹,破除了三结(认为有自我的见解、各种迷信的见解、及各种疑惑于真理的见解),永不退失对佛法的信念。
对五受阴的解说在此告一个段落,这种反观内省的功夫正是四圣谛思惟的要领,只有它能破除世间思惟的迷妄,确实理解佛陀所讲说的正法,认清生命无常变易的真实内幕,解脱轮回生死苦海的命运。